第324章 大夢一場
宴席進行了將近兩個時辰才結束。
晚餘身子本就虛弱,被各宮妃嬪和命婦們輪番敬酒,雖然每次都隻是抿一小口,兩個時辰下來,也喝進去不少,強撐到宴席結束,已經醉得站不起來。
祁讓命人送她回承乾宮歇息,說這邊忙完再過去看她。
晚餘被紫蘇和胡盡忠攙扶著,醉眼朦朧地坐上肩輦,看著賓客們三三兩兩各自散去,心中無端生出幾分悲涼。
天下無不散之筵席。
這一場盛大而悲傷的筵席,終於到了散場的時候。
她屈肘撐著昏昏沉沉的腦袋問紫蘇:「公主呢?」
紫蘇說:「公主在偏殿睡覺,奶娘和玉竹玉琴照看著呢,皇上說等她醒了再抱她回去。」
「哦。」晚餘應了一聲,又囑咐道,「讓人看好了,別出什麼岔子。」
紫蘇見她醉成這樣還惦記著孩子,心裡說不出的難受。
娘娘到底還是對小公主產生了感情,真要走的話,如何割捨得下?
倘若生下來就沒看過,沒抱過,沒餵過奶倒也罷了,偏生是又看過,又抱過,又餵了奶,皇上還陪著她們母女二人過了一個月。
這一個月的朝夕相處,看著孩子一天一個樣的變化,鐵石心腸也會慢慢融化。
這要是一下子撒開手,簡直就像把人的心從兇膛裡生生剜出來一樣。
生產的痛,都痛不過這生離死別。
可憐的娘娘,今後這漫長的歲月,要怎麼熬下去?
晚餘回到承乾宮,被紫蘇和幾個宮女伺候著洗漱更衣,一沾到床便倒頭睡了過去。
她以前極少喝酒,這回算是她人生中頭一回酩汀大醉。
醉了也好,醉了至少不再痛苦糾結,漫漫長夜不再那麼難熬。
她陷進悠長的夢裡,二十二年的人生,如走馬觀花一般在夢中一一浮現,那樣短暫,又是那樣漫長,看似人來人往,能留在記憶裡的,也不過就那幾個人而已。
她頭一回夢見了祁讓。
祁讓抱著梨月,站在承乾宮的梨樹下看著她遠去。
樹下落了一地潔白,不知是雪還是花瓣。
她想,可能梨就意味著離別吧,不管是梨樹,還是梨月,她終將離他們而去。
「梨月,梨月……」她在夢裡哭出聲來。
「娘娘,醒醒,娘娘……」紫蘇隔著被子輕輕推她,將她喚醒。
晚餘睜開眼,恍惚了半晌,才從夢中抽離出來。
「什麼時辰了?」她邊問邊望向窗戶,發現天色已經亮起。
「我睡了這麼久嗎,怎麼你們都不叫我,梨月呢,她一晚上都沒哭嗎,還是我睡得太死沒聽見?」
紫蘇紅著眼睛看她,神情很不自然。
晚餘心裡咯噔一下,殘存的一點睡意瞬間消退,撐著身子坐了起來:「梨月怎麼了?」
紫蘇忙伸手去扶她:「娘娘別急,公主沒事,就是,就是……」
「就是什麼,快說呀!」晚餘急著催促。
紫蘇艱澀道:「皇上把公主留在了乾清宮,說要親自教養,並且,並且已經下旨,讓娘娘醒來後即刻出宮,不必再去和公主道別。」
晚餘腦子嗡的一聲,怔怔地看著她,半天回不過神。
紫蘇轉頭擦了擦眼睛,回過頭來又強行擠出一個笑容:「娘娘別難過,皇上本來不就是個狠心的人嗎?」
晚餘面如死灰,心像是被人掏了一個洞,好半天才喃喃道:「我知道他心狠,可他居然都不讓我見孩子最後一面嗎?」
紫蘇強忍淚水勸慰她:「不見也罷,見了心裡更難受,更捨不得,反正娘娘也陪了公主一個月……」
她說到這裡說不下去,走到衣櫃前去找衣裳:「奴婢服侍娘娘更衣,用過早飯咱們就走,好不好?」
晚餘像個木偶一樣坐在床上,獃獃的沒有應聲。
昨日她就已經想到,天下無不散之筵席,隻是沒想到,這筵席散得如此匆忙。
祁讓到底還是不肯聽她的話,非要把孩子養在乾清宮。
這樣一來,賢貴妃那邊隻能是空歡喜一場了。
沒辦法,她已經儘力了,祁讓都不讓她和孩子道別了,她還能怎樣呢?
走吧!
就這樣走吧!
或許紫蘇說得對,不道別有不道別的好處,便是道別又如何,不過是摧心折肝地哭一場。
孩子那麼小,連她為什麼會哭都不知道,更不知道這將是一場永不相見的別離。
她忽然發覺,一個人自從來到這個世上的第一天起,就註定要面臨一場又一場的別離,或早或晚,或長或短,誰都留不住誰,到最後,都是孤身一人。
或者說,活著本身,就是一場漫長的告別。
如同她這二十二年的人生,跌跌撞撞走到今天,就是在和不同的人說再見。
那就再見吧!
很多時候,再見的意思,就是再也不見。
她穿好衣服走出去,發現昨日還陽光明媚的天氣,不知什麼時候又飄起了雪花。
院子的梨樹上,已經落了一樹潔白。
所以,她夢中所見的,應該是雪,而不是梨花。
隻是梨樹下,沒有祁讓抱著孩子的身影。
男人說到底還是比女人果決,說斷就斷,絕不拖泥帶水。
也有可能,他現在是有女萬事足,別的都無所謂了。
晚餘環顧四周,發現院子裡也沒有旁的宮人。
紫蘇說:「別的人都被皇上調去乾清宮了,公主太小,需要很多人照顧。」
「這樣啊?」晚餘黯然嘆了口氣,「你去請淑妃和徐掌印過來,我還有幾句話要交代他們。」
「這……」紫蘇面露難色,「皇上有旨,不許任何人為娘娘送行,徐掌印讓娘娘隻管出去,他和沈大將軍會去找娘娘的。」
晚餘愕然,半晌才點點頭,說了一聲「好」,往下再沒說什麼。
食不知味地用過早飯,胡盡忠領著幾個小太監擡了一頂軟轎進來,三角眼又紅又腫,隻剩下一條縫。
「娘娘,奴才請旨隨娘娘一起出宮,皇上已然恩準,娘娘出宮要用到的一應物件,奴才也已準備妥當,放在了宮門外的馬車上。
娘娘坐著轎子出去,出去後,奴才給您和紫蘇姑娘當車夫,娘娘想去哪兒,奴才就陪您去哪兒,從此不管天涯海角,奴才都陪著您。」
晚餘吃驚地看著他,沒想到他會做出這樣的決定。
曾經他那麼想當禦前大總管,為此幹盡了缺德事,現在居然要放棄一切,跟隨自己去流浪。
「你真的想好了嗎?」晚餘勸他,「我覺得你的性子還是留在宮裡更合適,你不必為了我放棄自己安穩的生活。」
「娘娘不用擔心,奴才這樣的人,到哪都能吃得開。」胡盡忠懇切道,「奴才心意已決,皇上也同意了,娘娘就不要再勸奴才了。」
「是啊娘娘,他願意就讓他跟著吧!」紫蘇難得替胡盡忠周旋一回,「咱們走了,別處他瞧不上,乾清宮他也回不去,在宮裡著實尷尬,跟著咱們,好歹是個伴兒。」
晚餘聽她這麼說,倒也沒再反對,隻是心中頗為感慨。
從前她恨這個人恨得要死,不承想到了最後,竟然是這個人陪在她身邊。
「那就一起吧!」晚餘說,「外面的日子沒有宮裡安逸,但願你不要後悔。」
「多謝娘娘,奴才保證不後悔。」胡盡忠抹著眼淚說道。
晚餘讓紫蘇再收拾一些隨身的東西,自己則去了育嬰室,想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帶走做個念想的。
進去之後,發現裡面空空蕩蕩,隻剩下四面牆,就好像孩子從不曾來過一樣。
晚餘站在屋子中間,好半天都緩不過神。
看來祁讓這回是鐵了心地要讓她和孩子一刀兩斷了,竟然把孩子的房間都搬空了。
既然如此,當時又何必氣她不看孩子,非要把奶娘趕走,讓她親自給孩子餵奶?
她心口憋悶的難受,站在這空蕩蕩的房間,眼淚無聲而下。
「娘娘,收拾好了,咱們走吧!」紫蘇挎著一個小包袱進來,心疼地幫她擦去眼淚,扶著她出門上了轎子。
胡盡忠喊了一聲起轎,幾個小太監便擡起轎子,直奔神武門而去。
晚餘掀開轎簾,最後看了一眼承乾宮的大門。
雪花紛紛揚揚,像一簾輕紗遮住那紅牆黃瓦朱漆門。
在這裡度過的兩百多個日夜,宛如大夢一場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