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1章 我會在那兒陪著你
晨課的講堂開了四面闊窗,北面挨著一個小水塘,日光照在微漾的水上,如同魚鱗閃閃。
祝箏看景的功夫,容衍不見了蹤影。
「箏姑娘!」坐在第一排的吉瑛又招手,懷裡還摟著一把竹椅,「快來,我替你佔好了好位置!」
一個「替」字頗有些盛情難卻,祝箏遲疑了片刻,便走過去挨著他坐下了。
果然是個絕佳的好位置,兩面窗的穿堂微風拂過,正對著上方的書台,待會兒崇弘大師來了,說不定能數清他有多少根鬍子。
吉瑛見祝箏坐下後一直在左右環顧,體貼道,「別擔心,離恕早被我趕到後邊去了。」
祝箏聞言回頭,果然看見角落裡貓著一個黑影,滿臉幽怨地望著他們這處。
她無奈地笑了笑,四周看看是為了找找某人去哪兒了。
這個人當然不是離恕。
吉瑛桌上堆的滿滿當當,十幾卷竹簡摞在一起,看得出是個沒少用功的好學生。
竹簡堆旁,還放著一把竹簫,看起來十分眼熟。
吉瑛見祝箏看了好幾眼,連忙從桌上拿起簫遞了過來,「箏姑娘是不是見過這把簫?」
普普通通的紫竹簫,隻在簫尾上刻著一圈簡樸的魚紋。
「見過。」祝箏點頭,「和你們師兄的一樣。」
用料長短都別無二緻,連花紋走勢都沒什麼兩樣,唯一的不同,是這支成色稍顯新些。
「原來是見過師兄的。」吉瑛似乎有些失望,「這本就是師兄的簫,我們每個人的都是仿著他的做的。」
每個人?
祝箏捕捉到這個詞,刻意留意了一下眾人,果然見到每個人的腰上都帶著一把一樣的竹簫。
難道是因為真對這個大師兄愛戴至此,特意效仿的嗎?
可除卻雪夜那次,很少見容衍拿出來這把簫,他們怎麼時時佩在身上。
祝箏心中冒出一串疑問,對吉瑛道,「你們為…….」
「師兄來了!」
忽然有人喊了一聲。
講堂裡迅速安靜下來,容衍手裡拿著一卷經簡進門,站在了祝箏面對著的三尺書台旁。
祝箏微微睜大了眼睛。
為什麼沒人告訴她,容衍並不是來聽課的,而是來講課的。
其他人當然並沒有祝箏這樣震驚,大家都一臉期待已久的模樣,見祝箏愣神,吉瑛小聲給出了解釋。
「以前就是大師兄講晨課的,師兄下山了之後,師父早上起不來,經常三天打魚兩天曬網。」
「眾位早。」容衍環視一周,「今日講白闌經第三卷,天衡。」
呼啦啦的翻簡聲響起,容衍的目光從祝箏身上淺淺掠過,又跨步走近,將手裡的經簡放在了祝箏空蕩蕩的桌上。
她有些不自覺地緊張,默默挺直了背。
除開姐姐教的,祝箏讀過的最多的隻有女學。
被祖母送進去的時候才五歲出頭,同門中她年紀最小,又因為祝家在外的名聲,免不了受排擠。女學的課程她多半都不感興趣,所以學的並不算好,幾個夫子又喜歡看人下菜碟,祝箏自然沒得過好臉色。
在學堂的幾年,她不記得學了多少有用的東西,倒是患上了個怕夫子的毛病。
「天衡卷,自守修身。」容衍緩緩開口,「上古之人,其知道者,法於陰陽,和於術數,食飲有節,起居有常。是以聖人為無為之事,樂恬淡之能,從欲快志於虛無之守,故壽命無窮,與天地終,此聖人之治身也。」
他的聲音本就溫沉,讀經的時候咬字很輕,像山間清泉泠泠流過,娓娓動人。
祝箏聽的極認真,原來除了女德和夫綱,外面的學堂上授的是這些道理。
竹簡上的字雋秀飄逸,看得出存放得當,還有股好聞的竹木香味。
因把經簡給了祝箏,容衍須時不時繞回她身旁,指尖在他講到的一行輕劃過,染下一縷淡淡的冷梅氣息。
早課背後是一面闊窗,遠處的天光山雪交相輝映,月白色的弟子服上閃著銀芒。
清風穿堂而過,弟子服的料子輕薄,被風吹的衣袂飄飄,日光斜照,一層白茫茫的瑩瑩光暈籠罩在他身上。
祝箏看入了神,忽然想起容衍在青石闆上畫的那些鶴。
仙姿玉骨,俊逸不凡。
耳畔風聲吹過,她牢牢地盯著那被映的不太實在的輪廓,忽然有種錯覺,彷彿容衍下一刻就要翩然振翅,羽化登仙,從此再也見不到……
「祝箏?」
有人遠遠地叫了她一聲。
「……箏姑娘?」
聲音忽然近了許多,祝箏一回頭,就看見吉瑛一張瘋狂使眼色的臉。
她倏地站起身,「對不起夫子,我沒睡著!」
「師兄,我作證!」吉瑛也站起來,「她隻是看你看入了迷!真的沒睡著!」
身後傳來眾人的一片鬨笑。
祝箏的臉刷一下紅透了,低著頭恨不得鑽進桌子底下去。
容衍垂眸,凝向祝箏的發頂,「聽困了?」
祝箏搖了搖頭,臉色通紅地辯解道,「夫子講的太好,我就是聽入神了。」
容衍擡腳下台,徑直走到她身邊。
她緊張地拽住了衣擺,忽然見他擡手,微涼的手背覆在她額頭上,一觸即離。
動作迅速又自然,自然到祝箏根本沒反應過來要躲開。
堂上眾人的目光交織,停頓了一瞬,接著馬上看書看畫,看門看窗,看桌看椅,各自忙活起來。
「三卷末的水行經,抄寫一遍。」容衍忽然道。
祝箏拿著手裡的經簡翻了幾頁,還沒找到三卷末,手臂就被容衍扯住了。
「回去。」
祝箏握緊了經簡沒撒手,這是後悔同意她旁聽,要把她逐出課堂了麼?
祝箏不太情願,小小抵抗了一番,結果被容衍直接扯著手臂拽出了門。
「大人,我不是故意走神的。」祝箏亡羊補牢。
容衍卻沒應聲,俯身一把將她橫抱起來,臉色嚴肅的嚇人。
一路無言,他大步流星地將祝箏抱回了竹廬裡,一進門就把她直接按在了榻上。
「你知不知道你在發燒?」他沉著聲問。
祝箏見他語氣這麼凝重,像是自己做了什麼錯事,抿了抿唇,真誠認錯道,「不知道……」
怪不得一陣陣發冷呢,她還以為衣服穿少了。
「躺好。」容衍緊鎖著眉峰,「等我回來。」
沒過一會兒,容衍便端著葯碗回來了。
祝箏不敢怠慢,乖乖把葯一飲而盡,容衍照例往她嘴裡塞進來個糖球,那眉頭卻沒鬆開半分。
她抹了抹腦袋上的冷汗,「對不起。」
容衍蹙眉更深,「為什麼道歉?」
「因為大人好像在生氣。」她誠實又本分。
雖然祝箏還不明就裡,但據往前的經驗來看,乖巧示弱在他這裡總是行得通的,不妨試試。
沒想到容衍這次卻沒接招,反問道,「為什麼覺得我在生氣?」
「因為……」祝箏被問的一頭霧水,「我耽誤了大人的正事?」
「正事?」容衍目光幽暗不明,接著發問道,「什麼是我的正事?」
「不是上晨課麼?」祝箏聲音越說越小。
「……」容衍沉默了。
他一沉默便是不準備說下去了,祝箏頓覺大事不妙。
「我改一改答案可以嗎?」她舉起兩根手指,「崇弘大師提過在等你帶我上山,所以我猜大人的正事有兩則,一則是為了回家看看,二則是為了替我解毒,但你們沒繼續說下去,我單靠猜也猜不了多少的。」
「要解毒須等月圓。」容衍緩了聲線,將祝箏散落的髮絲攏回耳邊,「心急不得。」
「我會在那兒陪著你。」容衍又加了一句,「不要害怕。」
那兒是哪兒?害怕什麼?
解毒不是把個靈丹妙藥塞進嘴裡就解了嗎?難道還有什麼她不知道的可怕解法?
看著他鄭而重之的臉色,祝箏心裡七上八下,「大人,這毒要怎麼解啊?」
容衍沒答,祝箏瞧著他,忽然想起那日他說「不必知道」的樣子,也是這樣的神色。
於是她趕緊換了一種問法,「解毒會很痛嗎?」
「會。」
他倒是直白,一點善意的修飾都沒有。
得知這個毫無餘地的答案,祝箏心裡的石頭反而放下了兩塊。
痛就痛吧,對於這個老朋友她可是相當有經驗了,中毒的時候可是險些被穿心,解毒的痛還怕忍不過嗎?
這毒中的悄無聲息,解毒還需等個月圓,真是貫穿始終的蹊蹺霸道,恐怕不是等閑之輩解決得了的。
想到這兒,她擡頭看向容衍,由衷感嘆道,「幸好有大人在,我才撿回一條命,說不定還有機會長命百歲呢。」
容衍眉頭始終未松,眸光瀲灧的眼睛就那樣停在祝箏臉上,似無風的湖面。
「待會兒把八字給我。」
祝箏一愣,「解毒,要用八字?」
容衍垂了垂眼睫,「嗯。」